《三體》正封網頁版.jpg

    

汪淼在瀏覽器的位址欄中輸入那個很容易記住的遊戲網址:www.threebody.com,網頁上顯示該遊戲只支援V裝具方式。汪淼想起了奈米中心的員工娛樂室裡好像有一套V裝具,就走出已經空蕩蕩的中心實驗大廳。去值班室要了鑰匙,在娛樂室中穿過一排撞球桌和健身器材。在一台電腦旁找到了V裝具,費了很大勁才把感應服穿上,戴上顯示頭盔,啟動電腦。

  啟動遊戲後,汪淼置身於一片黎明之際的荒原,荒原呈暗褐色,細節看不清楚,遠方地平線上有一小片白色的曙光,其餘的天空則群星閃爍。一聲巨響,兩座發著紅光的山峰砸落在遠方的大地上,整個荒原籠罩在紅色光芒之中。被激起的遮天蔽日的塵埃散去後,汪淼看清了那兩個頂天立地的大字:三體。

  隨後出現了一個註冊介面,汪淼用「海人」這個ID註冊,然後成功登錄。

 

  荒原依舊,但V裝具感應服中的壓縮機嘶嘶地啟動了,汪淼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氣。前方出現了兩個行走的人影,在曙光的背景裡顯現黑色的剪影。汪淼追了上去,他看到兩人都是男性,披著破爛的長袍,外面還裹著一張骯髒的獸皮,都帶著一把青銅時代那種又寬又短的劍。其中一人背著一只有他一半高的細長木箱子,那人扭頭看看汪淼。的臉像那獸皮一樣髒和皺,雙眼卻很有神,眸子映著曙光。「冷啊。」他說。

  「是,真冷。」汪淼附和道。

  「這是戰國時代,我是周文王。」那人說。

  「周文王不是戰國時代的人吧?」汪淼問。

  「他一直活到現在呢,紂王也活著。」另一個沒背箱子的人說,「我是周文王的追隨者,我的ID就叫:『周文王追隨者』,他可是個天才。」

  「我的ID是『海人』。」汪淼說,「您背的是什麼?」

  周文王放下那只長方形木箱,將一個立面像一扇門似的打開,露出裡面的五層方格,借著晨曦的微光,汪淼看到每層之間都有高低不等的一小堆細沙,每格中都有從上一格流下的一道涓細的沙流。

  「沙漏,八小時漏完一次,顛倒三次就是一天。不過我常常忘了顛倒,要靠追隨者提醒。」周文王介紹說。

  「你們好像是在長途旅行,有必要背這麼笨重的計時器嗎?」

  「那怎麼計時呢?」

  「拿個小型的日晷多方便,或者乾脆只看太陽也能知道大概的時間。」

  周文王和追隨者面面相覷,然後一起盯著汪淼,好像他是個白癡。「太陽?看太陽怎麼能知道時間?這可是亂紀元。」

  汪淼正要詢問這個怪異名詞的含義,追隨者哀鳴道:「真冷啊,冷死我了!」

  汪淼也覺得冷,但他不能隨便脫下感應服,一般情況下,那樣做會被遊戲註銷ID的。他說:「太陽出來就會暖和些的。」

  「你在冒充偉大的先知嗎?連周文王都不算先知呢!」追隨者衝汪淼不屑地搖搖頭。

  「這需要先知嗎?誰還看不出來太陽一兩個小時後就會升起。」汪淼指指天邊說。

  「這是亂紀元!」追隨者說。

  「什麼是亂紀元?」

  「除了恆紀元,都是亂紀元。」周文王說,像回答一個無知孩童的提問。

  果然,天邊的晨光開始暗下去,很快消失了,夜幕重新籠罩了一切,蒼穹星光燦爛。

  「原來現在是黃昏不是早晨?」汪淼問。

  「是早晨,早晨太陽不一定能升起,這是亂紀元。」

  寒冷使汪淼很難受。「看這樣子,太陽要很長時間以後才會升出來。」他哆嗦著指指模糊的地平線說。

  「你怎麼又會有這種想法?那可不一定,這是亂紀元。」追隨者說著轉向周文王:「姬昌,給我些魚乾吃吧。」

  「不行!」周文王斷然說道:「我也是勉強吃飽,要保證我能走到朝歌,而不是你。」

  說話間,汪淼注意到另一個方向的地平線又出現了曙光,他分不清東南西北,但肯定不是上次出現時的方向。這曙光很快增強,不一會兒,這個世界的太陽升起來了,是一顆藍色的小太陽,很像增強了亮度的月亮,但還是讓汪淼感到了一絲溫暖,並看清了大地的細節。但這個白晝很短暫,太陽在地平線上方畫了一道淺淺的弧形就落下了,夜色和寒冷又籠罩了一切。

  三人在一棵枯樹前停下,周文王和追隨者拔出青銅劍來砍柴,汪淼將碎柴收集到一塊。追隨者拿出火鐮,劈啪、劈啪打了好一陣,升起了一堆火。汪淼的感應服的前胸部分變暖和了,但背後仍然冰冷。

  「燒些脫水者。火才旺呢。」追隨者說。

  「住嘴!那是紂王幹的事!」

  「反正路上那些散落的,都破成那樣,泡不活了。如果你的理論真的能行,別說燒一些,吃一些都成。與那理論相比,幾條命算什麼?」

  「胡說!我們是學者!」

  篝火燃盡後,三人繼續趕路。由於他們之間交談很少,系統加快了遊戲時間的流逝速度,周文王很快將背上的沙漏翻了六下,轉眼間兩天過去了,太陽還沒有升起過一次,甚至天邊連曙光的影子都沒有。

  「看來太陽不會出來了。」汪淼說,同時調出遊戲介面來看了一下自己的HP,它正因寒冷而迅速減小。

  「你又冒充偉大的先知了 ……」追隨者說。汪淼和他一起說出了後半句,「這是亂紀元!」

  這話說完不久,天邊真的出現了曙光,並且迅速增強,轉眼間太陽就升了起來。汪淼發現這次升起的是一顆大太陽。當它升至一半時,直徑占了視野內至少五分之一的地平線。暖流撲面而來,令汪淼心曠神怡,但他看周文王和追隨者時,發現他們都一臉驚恐,彷彿魔鬼降臨。

  「快,找陰涼地兒!」追隨者大喊,汪淼跟著他們飛奔,跑到了一處低矮的岩石後面蹲下來。岩石的陰影在漸漸縮短,周圍的大地像處於白熾狀態般刺眼,腳下的凍土迅速融化,由堅硬如鐵變成泥濘一片,熱浪滾滾。汪淼很快出汗了。當大太陽升到頭頂正上方時,三人用獸皮蒙住頭,強光仍如利箭般從所有縫隙和孔洞中射進來。三人繞著岩石挪到另一邊,躲進那邊剛剛出現的陰影中……

  太陽落山後,空氣依然異常悶熱。大汗淋漓的三人坐在岩石上,追隨者沮喪地說:「亂紀元旅行,真是在地獄裡走路,我受不了了;再說我也沒吃的了,你不分我些魚乾,又不讓吃脫水者,唉——」

  「那你只能脫水了。」周文王說,一手用獸皮扇著風。

  「脫水以後,你不會扔下我吧?」

  「當然不會,我保證把你帶到朝歌。」

  追隨者脫下了被汗水浸濕的長袍,赤身躺到泥地上,在落日的餘暉中,汪淼看到追隨者身上的汗水突然增加了。他很快知道那不是出汗,這人身體內的水分正在被澈底排出,這些水在沙地上形成了幾條小小的溪流,追隨者的整個軀體如一根熔化的蠟燭在變軟變……十分鐘後水排完了,那軀體化為一張人形的軟皮一動不動地躺在泥地上,面部的五官都模糊不清了。

  「他死了嗎?」汪淼問。他想起來了,一路上不時看到有這樣的人形軟皮,有的已破損不全,那就是不久前追隨者想要用來燒火的脫水者。

  「沒有。」周文王說著,將追隨者變成的軟皮拎起來,拍了拍上面的土,放到岩石上將他(它)捲起來,就像捲一隻放了氣的皮球一般,「在水裡泡一會兒,他就會恢復原狀活過來,就像泡乾蘑菇那樣。」

  「他的骨髂也變軟了?」

  「是的,都成了乾纖維,這樣便於攜帶。」

  「這個世界中的每個人都能脫水嗎?」

  「當然,你也能,要不,在這亂紀元是活不下去的。」周文王將捲好的追隨者遞給汪淼:「你帶著他吧,扔到路上不是被人燒了,就是吃了。」

  汪淼接過軟皮,很輕的一小捲,用胳膊夾著倒也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。

  汪淼夾著脫水的追隨者,周文王背著沙漏,兩人繼續著艱難的旅程。同前幾天一樣,這個世界中的太陽運行得完全沒有規律,在連續幾個嚴寒的長夜後,可能會突然出現一個酷熱的白天,或者相反。兩人相依為命,在篝火邊抵禦嚴寒,泡在湖水中度過酷熱。好在遊戲時間可以加快,一個月可以在半小時內過完,這使得亂紀元的旅程還是可以忍受的。

  這天,漫漫長夜已延續了近一個星期(按沙漏計時),周文王突然指著夜空歡呼起來:

  「飛星!飛星!兩顆飛星!」

  其實,汪淼之前就注意到那種奇怪的天體,它比星星大,能顯出乒乓球大小的圓盤形狀,運行速度很快,肉眼能明顯地看到它在星空中移動,只是這次出現了兩個。

  周文王解釋說:「兩顆飛星出現,恆紀元就要開始了!」

  「以前看到過的。」

  「那只有一個。」

  「最多只有兩個嗎?」

  「不,有時會有三個,但不會再多了。」

  「三顆飛星出現,是不是預示著更美好的紀元?」

  周文王用充滿恐懼的眼神瞪了汪淼一眼,「你在說什麼呀,三顆飛星 ……祈禱它不要出現吧。」

  周文王的話沒錯,他們嚮往的恆紀元很快開始了,太陽升起落下開始變得有規律,一個晝夜漸漸固定在十八小時左右,日夜有規律的交替使天氣變得暖和了一些。

  「恆紀元能持續多長時間?」汪淼問。

  「一天或一個世紀,每次多長誰都說不準。」周文王坐在沙漏上,仰頭看著正午的太陽。「據記載,西周曾有過長達兩個世紀的恆紀元,唉,生在那個時代的人有福啊。」

  「那亂紀元會持續多長時間呢?」

  「不是說過嘛,除了恆紀元都是亂紀元,兩者互為對方的間隙。」

  「那就是說,這是一個全無規律的混亂世界」

  「是的,文明只能在較長的氣候溫暖的恆紀元裡發展。大部分時間裡,人類集體脫水存貯起來,當較長的恆紀元到來時,再集體浸泡復活,生產和建設。」

  「那怎樣預知每個恆紀元到來的時間和長短呢?」

  「做不到,從來沒有做到過,當恆紀元到來時,國家是否浸泡取決於大王的直覺,常常是:浸泡復活了,莊稼種下了,城鎮開始修築,生活剛剛開始,恆紀元就結束了。嚴寒和酷熱就毀滅了一切。」周文王說到這裡,一手指向汪淼,雙眼變得炯炯有神,「好了,你已經知道了這個遊戲的目標:就是運用我們的智力和悟性,分析研究各種現象,掌握太陽運行的規律,文明的生存就維繫於此。」

  「在我看來太陽運行根本就沒有規律。」

  「那是因為你沒能悟出世界的本原。」

  「你悟出來了?」

  「是的,這就是我去朝歌的目的,我將為紂王獻上一份精確的萬年曆。」

  「可這一路上,沒看到你有這種能力。」

  「對太陽運行規律的預測只能在朝歌做出,因為那裡是陰陽的交會點,只有在那裡取的卦才是準確的。」兩人又在嚴酷的亂紀元跋涉了很長時間,其間又經歷了一次短暫的恆紀元,終於到達了朝歌。

 

  汪淼聽到一種不間斷的類似於雷聲的轟鳴。這聲音是朝歌大地上許多奇怪的東西發出的,那是一座座巨大的單擺,每座都有幾十米高。單擺的擺錘是一塊塊巨石,被一大束繩索吊在架於兩座細高石塔間的天橋上。每座單擺都在擺動中。驅動它們的是一群群身穿盔甲的士兵,他們合著奇怪的號子,齊力拉動繫在巨石擺錘上的繩索,維持著它的擺動。汪淼發現,所有巨擺的搖動都是同步的,遠遠看去,這景象怪異得使人著迷,像大地上豎立著一座座走動的鐘錶。又像從天而降的許多巨大、抽象的符號。

  在巨擺的環境下,有一座巨大的金字塔,夜幕中如同一座高聳的黑山,這就是紂王的宮殿。汪淼跟著周文王走進了金字塔基座上一個不高的洞門,門旁幾名守衛的士兵在黑暗中如幽靈般無聲地徘徊。他們沿著一條長長的隧道向裡走,隧道窄而黑,間隔很遠才有一枝火炬。

  「在亂紀元,整個國家在脫水中,但紂王一直醒著,陪伴著這片沒有生機的國土。要想在亂紀元生存,就得居住在這種牆壁極厚的建築中,幾乎像住在地下,才能避開嚴寒和酷熱。」周文王邊走邊對汪淼解釋。

  走了很長的路,才進入了紂王位於金字塔中心的大殿,其實這裡並不大,很像一個山洞。身披一大張花獸皮坐在一處高台上的人顯然是紂王了,但首先吸引汪淼目光的是一位黑衣人,他的黑衣幾乎與大殿中濃重的陰影融為一體,那張蒼白的臉彷彿是浮在虛空中。

  「這是伏羲。」紂王對剛進來的周文王和汪淼介紹那位黑衣人,彷彿他們一直就在那兒似的,而黑衣人才是新來的。「他認為,太陽是脾氣乖戾的大神,他醒著的時候喜怒無常,是亂紀元;睡著時呼吸均勻,是恆紀元。伏羲建議豎起了外面的那些大擺,日夜不停地擺動,聲稱這對太陽神有強烈的催眠作用,能使其陷入漫長的昏睡。但直到現在,我們看到太陽神仍醒著,最多只是不時打打盹兒。」

  紂王揮了一下手,有人端來一個陶罐,放到伏羲面前的小石台上——汪淼後來知道,那是一罐調味料。伏羲長歎一聲,端起陶罐喝下去,那咕咚咕咚的聲音彷彿黑暗深處有一顆碩大的心臟在跳動。喝了一半後,他將剩下的調味料倒在身上,然後扔下陶罐,走向大殿角落的一口架在火上的青銅大鼎,爬上鼎沿;他跳進大鼎,激起了一大團蒸氣。

  「姬昌坐下,一會兒就開宴。」紂王指指那口大鼎說。

  「愚蠢的巫術。」周文王朝大鼎偏了下頭,輕蔑地說。

  「你對太陽悟出了什麼?」紂王問,火光在他的雙眸中跳動。

  「太陽不是大神,太陽是陽,黑夜是陰,世界是在陰陽平衡中運轉的,這不在我們的控制之中,但可以預測。」周文王說著,抽出青銅劍,在火炬照到的地板上畫出了一對大大的陰陽魚,然後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在周圍畫出了六十四卦,看上去如同火光中時隱時現的大年輪,「大王,這就是宇宙的密碼,借助它,我將為您的王朝獻上一部精確的萬年曆。」

  「姬昌啊,我現在急需知道的,是下一個長恆紀元什麼時候到來。」

  「我將立刻為您占卜。」周文王說著,走到陰陽魚中央盤腿坐下,抬頭望著大殿的頂部,目光彷彿穿透了厚厚的金字塔看到了星空,他的雙手手指同時在進行著複雜的運動,組合成一部高速運轉的計算器。寂靜中,只有大鼎中的湯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,彷彿煮在湯中的巫師在夢囈。

  周文王從陰陽圖中站起來,頭仍仰著,說:「下面將是一段為期四十一天的亂紀元;然後將出現為期五天的恆紀元,接下來是為期二十三天的亂紀元和為期十八天的恆紀元,然後是為期八天的亂紀元,當這段亂紀元結束後,大王,您所期待的長恆紀元就到來了,這個恆紀元將持續三年零九個月,其間氣候溫暖,是一個黃金紀元。」

  「我們首先需要證實一下你前面的預測。」紂王不動聲色地說。

  汪淼聽到上方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。大殿頂上的一塊石板滑開,露出一處正方形的洞口,汪淼調整方向,看到這個方洞通到金字塔的外面,在這個方洞的盡頭,汪淼看到了幾顆閃爍的星星。

  遊戲的時間加快了,由兩名士兵看守的周文王帶來的沙漏幾秒鐘就翻動一次,標誌著八小時的流逝。上方的窗口無規律地閃爍起來,不時有一束亂紀元的陽光射進大殿,有時很微弱,如月光一般;有時則十分強烈,投在地上的方形光斑白熾明亮,使所有的火炬黯然失色。汪淼數著沙漏翻動的次數,當翻到一百二十次左右時,陽光投進窗口的間隔變得規則了,預測中的第一個恆紀元到來。沙漏再翻動十五下後,窗口的閃爍又紊亂起來,亂紀元又開始了。然後又是恆紀元,然後又是亂紀元,它們的開始和持續時間雖然有些小誤差,但與周文王的預測已是相當的吻合了。當最後一段為期八天的亂紀元結束後,他預言的長恆紀元開始了。汪淼數著沙漏的翻動,二十天過去了,射進大殿的日光仍遵循著精確的節奏。這時。遊戲時間的流逝被調整到正常。

  紂王向周文王點點頭:「姬昌啊,我將為你豎起一座豐碑,比這座宮殿還要高大。」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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